44.陆澄录

  • 原文:陆澄录

 

44.1】陆澄问:主一之功。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,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,可以为主一乎?

先生曰: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,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,可以为主一乎?是所谓逐物,非主一也。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。

44.2】问立志。

先生曰:只念念要存天理,即是立志。能不忘乎此,久则自然心中凝聚,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。此天理之念常存,驯至于美大圣神,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。

44.3日间功夫,觉纷扰,则静坐;觉懒看书,则且看书。是亦因病而药。

44.4处朋友,务相下则得益,相上则损。

44.5】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,先生屡责之。一日警责方已,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。源从旁曰: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。      先生曰:尔病又发。

源色变,议拟欲有所辨。

先生曰:尔病又发。因喻之曰:此是汝一生大病根。譬如方丈地内,种此一大树,雨露之滋,土脉之力,只滋养得这个大根;四傍纵要种些嘉谷,上面被此树叶遮覆,下面被此树根盘结,如何生长得成?须用伐去此树,纤根勿留,方可种植嘉种。不然,任汝耕耘培壅,只是滋养得此根。

44.6】问:后世著述之多,恐亦有乱正学?

先生曰:人心天理浑然,圣贤笔之书,如写真传神,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,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。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,固有所不能传也。后世著述,是又将圣人所画,摹仿誊写,而妄自分析加增,以逞其技,其失真愈远矣。

44.7】问:圣人应变不穷,莫亦是预先讲求否?

先生曰:如何讲求得许多?圣人之心如明镜,只是一个明,则随感而应,无物不照。未有已往之形尚在,未照之形先具者。若后世所讲,却是如此,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。周公制礼作乐以示天下,皆圣人所能为,尧、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?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,亦圣人所能为,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?是知圣人遇此时,方有此事。只怕镜不明,不怕物来不能照。讲求事变,亦是照时事,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。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,不患事变之不能尽。

曰: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,其言如何?

曰:是说本自好。只不善看,亦便有病痛。

44.8义理,无定在,无穷尽。吾与子言,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,再言之,十年、二十年、五十年未有止也。

他日又曰:圣如尧、舜,然尧、舜之上,善无尽;恶如桀、纣,然桀、纣之下,恶无尽。使桀、纣未死,恶宁止此乎?使善有尽时,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

44.9】问:静时亦觉意思好,才遇事便不同,如何?

先生曰: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。如此,临事便要倾倒。人须在事上磨,方能立得住,方能静亦定、动亦定

44.10】问上达功夫。

先生曰:后儒教人,才涉精微,便谓上达未当学,且说下学。是分下学’‘上达为二也。夫目可得见,耳可得闻,口可得言,心可得思者,皆下学也;目不可得见,耳不可得闻,口不可得言,心不可得思者,上达也。如木之栽培灌溉,是下学也;至于日夜之所息,条达畅茂,乃是上达。人安能预其力哉?故凡可用功、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。凡圣人所说,虽极精微,俱是下学。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,自然上达去,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。

44.11】问:“‘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?

先生曰:“‘惟一惟精主意,惟精惟一功夫,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。字从米,姑以米譬之:要得此米纯然洁白,便是惟一意;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,则不能纯然洁白也。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,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。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者,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。他如博文者,即约礼之功,格物致知者,即诚意之功,道问学尊德性之功,明善诚身之功,无二说也。

44.12知者行之始,行者知之成。圣学只一个功夫,知行不可分作两事。

44.13漆雕开曰:吾斯之未能信。夫子说之。子路使子羔为费宰,子曰:贼夫人之子。点言志,夫子许之。圣人之意可见矣。

44.14】问:宁静存心时,可为未发之中否?

先生曰:今人存心,只定得气。当其宁静时,亦只是气宁静,不可以为未发之中

 曰:“‘便是,莫亦是求功夫?

曰:只要去人欲、存天理,方是功夫。静时念念去人欲、存天理,动时念念去人欲、存天理,不管宁静不宁静。若靠那宁静,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,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,终不能绝去,遇事依旧滋长。以循理为主,何尝不宁静;以宁静为主,未必能循理。

44.15】问:孔门言志:由、求任政事,公西赤任礼乐,多少实用。及曾皙说来,却似耍的事,圣人却许他,是意何如?  曰:三子是有意必,有意必便偏着一边,能此未必能彼;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,便是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’‘素夷狄行乎夷狄,素患难行乎患难,无入而不自得矣。三子所谓汝器也,曾点便有不器意。然三子之才,各卓然成章,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,故夫子亦皆许之。

44.16】问:知识不长进,如何?

先生曰:为学须有本原,须从本原上用力,渐渐盈科而进。仙家说婴儿,亦善譬。婴儿在母腹时,只是纯气,有何知识?出胎后方始能啼,既而后能笑,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,又既而后能立能行、能持能负,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。皆是精气日足,则筋力日强,聪明日开,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。故须有个本原。圣人到位天地,育万物,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。后儒不明格物之说,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,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,岂有此理?

又曰:立志用功,如种树然。方其根芽,犹未有干;及其有干,尚未有枝;枝而后叶,叶而后花实。初种根时,只管栽培灌溉,勿作枝想,勿作叶想,勿作花想,勿作实想。悬想何益!但不忘栽培之功,怕没有枝叶花实?

44.17】问:看书不能明,如何?

先生曰: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,故不明。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,他到看得多解得去。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,亦终身无得。须于心体上用功,凡明不得,行不去,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。盖四书、五经不过说这心体,这心体即所谓道。心体明即是道明,更无二。此是为学头脑处。

44.18“‘虚灵不昧,众理具而万事出。心外无理,心外无事。

44.19】 或问:晦庵先生曰:人之所以为学者,心与理而已。此语如何?

曰:心即性,性即理,下一字,恐未免为二。此在学者善观之。

44.20】 或曰:人皆有是心。心即理,何以有为善,有为不善?

先生曰:恶人之心,失其本体。

44.21】问:“‘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,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?

先生曰:恐亦未尽。此理岂容分析,又何须凑合得?圣人说精一自是尽。

44.22省察是有事时存养,存养是无事时省察。

44.23】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。

先生曰:除了人情事变,则无事矣。喜怒哀乐非人情乎?自视听言动,以至富贵贫贱、患难死生,皆事变也。事变亦只在人情里。其要只在致中和,致中和只在谨独。

44.24】澄问: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名,因已发而有?

曰:然。

他日,澄曰: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,是性之表德邪?

曰:仁、义、礼、智,也是表德。性一而已,自其形体也谓之天,主宰也谓之帝,流行也谓之命,赋于人也谓之性,主于身也谓之心。心之发也,遇父便谓之孝,遇君便谓之忠,自此以往,名至于无穷,只一性而已。犹人一而已,对父谓之子,对子谓之父,自此以往,至于无穷,只一人而已。人只要在性上用功,看得一性字分明,即万理灿然。

44.25】一日,论为学功夫。

先生曰:教人为学,不可执一偏。初学时心猿意马,拴缚不定,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,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。久之,俟其心意稍定,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,亦无用,须教他省察克治。省察克治之功,则无时而可间,如去盗贼,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。无事时将好色、好货、好名等私逐一追究,搜寻出来,定要拔去病根,永不复起,方始为快。常如猫之捕鼠,一眼看着,一耳听着,才有一念萌动,即与克去,斩钉截铁,不可姑容与他方便,不可窝藏,不可放他出路,方是真实用功,方能扫除廓清,到得无私可克,自有端拱时在。虽曰何思何虑,非初学时事。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,即是思诚,只思一个天理。到得天理纯全,便是何思何虑矣。

44.26】澄问:有人夜怕鬼者,奈何?

先生曰:只是平时不能集义,而心有所慊,故怕。若素行合于神明,何怕之有?

子莘曰:正直之鬼,不须怕;恐邪鬼不管人善恶,故未免怕。

先生曰: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?只此一怕,即是心邪。故有迷之者,非鬼迷也,心自迷耳。如人好色,即是色鬼迷;好货,即是货鬼迷;怒所不当怒,是怒鬼迷;惧所不当惧,是惧鬼迷也。

44.27定者心之本体,天理也。动静,所遇之时也。

44.28】澄问《学》《庸》同异。

先生曰:子思括《大学》一书之义,为《中庸》首章。

44.29】问:孔子正名,先儒说上告天子,下告方伯,废辄立郢。此意如何?

先生曰:恐难如此。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,我就先去废他?岂人情天理?孔子既肯与辄为政,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。圣人盛德至诚,必已感化卫辄,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,必将痛哭奔走,往迎其父。父子之爱,本于天性,辄能悔痛真切如此,蒯聩岂不感动底豫。蒯聩既还,辄乃致国请戮,聩已见化于子,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,当亦决不肯受,仍以命辄。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,辄乃自暴其罪恶,请于天子,告于方伯诸侯,而必欲致国于父。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,请于天子,告于方伯诸侯,必欲得辄而为之君。于是集命于辄,使之复君卫国。辄不得已,乃如后世上皇故事,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,备物致养,而始退复其位焉。则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,名正言顺,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!孔子正名,或是如此。

44.30】澄在鸿胪寺仓居,忽家信至,言儿病危。澄心甚忧闷不能堪。

先生曰:此时正宜用功。若此时放过,闲时讲学何用?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。父之爱子,自是至情。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,过即是私意。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,则一向忧苦,不知已是有所忧患,不得其正。大抵七情所感,多只是过,少不及者。才过便非心之本体,必须调停适中始得。就如父母之丧,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,方快于心。然却曰毁不灭性,非圣人强制之也,天理本体自有分限,不可过也。人但要识得心体,自然增减分毫不得。

44.31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。盖体用一源,有是体即有是用,有未发之中,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。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,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。

44.32《易》之辞,是初九,潜龙勿用六字;《易》之象,是初画;《易》之变,是值其画;《易》之占,是用其辞。

44.33“‘夜气,是就常人说。学者能用功,则日间有事无事,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。圣人则不消说夜气

44.34】澄问操存舍亡章。

曰:“‘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。此虽就常人心说,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,则操存功夫,始没病痛。不可便谓出为亡,入为存。若论本体,元是无出入的。若论出入,则其思虑运用是出,然主宰常昭昭在此,何出之有?既无所出,何入之有?程子所谓腔子,亦只是天理而已。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,即是在腔子里。若出天理,斯谓之放,斯谓之亡。

又曰:出入亦只是动静,动静无端,岂有乡邪?

44.35】王嘉秀问: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,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,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,究其极至,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,然非入道正路。如今仕者有由科,有由贡,有由传奉,一般做到大官,毕竟非入仕正路,君子不由也。仙、佛到极处,与儒者略同,但有了上一截,遗了下一截,终不似圣人之全;然其上一截同者,不可诬也。后世儒者,又只得圣人下一截,分裂失真,流而为记诵、词章、功利、训诂,亦卒不免为异端。是四家者终身劳苦,于身心无分毫益。视彼仙、佛之徒,清心寡欲,超然于世累之外者,反若有所不及矣。今学者不必先排仙、佛,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。圣人之学明,则仙、佛自泯。不然,则此之所学,恐彼或有不屑,而反欲其俯就,不亦难乎?鄙见如此,先生以为何如?

先生曰:所论大略亦是。但谓上一截,下一截,亦是人见偏了如此。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,彻上彻下,只是一贯,更有甚上一截,下一截?一阴一阳之谓道,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,智者见之便谓之智,百姓又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。仁、智岂可不谓之道?但见得偏了,便有弊病。

44.36蓍固是《易》,龟亦是《易》。 

44.37】问:孔子谓武王未尽善,恐亦有不满意?

先生曰:在武王自合如此。

曰:使文王未没,毕竟如何?

曰:文王在时,天下三分已有其二。若到武王伐商之时,文王若在,或者不致兴兵,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。文王只善处纣,使不得纵恶而已。

44.38】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

先生曰:中只是天理,只是易,随时变易,如何执得?须是因时制宜,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。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,立定个格式,此正是执一。

     44.39】唐诩问:立志是常存个善念,要为善去恶否?

曰:善念存时,即是天理。此念即善,更思何善?此念非恶,更去何恶?此念如树之根芽,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。从心所欲,不逾矩,只是志到熟处。

44.40精神、道德、言动,大率收敛为主,发散是不得已。天、地、人、物皆然。

44.41】问:文中子是如何人?

先生曰: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,惜其早死!

问:如何却有续经之非?

曰:续经亦未可尽非。

请问。

良久,曰:更觉良工心独苦

44.42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。

44.43】问仙家元气、元神、元精。

先生曰:只是一件:流行为气,凝聚为精,妙用为神。

44.44喜怒哀乐,本体自是中和的。才自家着些意思,便过不及,便是私。

44.45】问哭则不歌

先生曰:圣人心体自然如此。

44.46克己须要扫除廓清,一毫不存方是。有一毫在,则众恶相引而来。

44.47】问《律吕新书》。

先生曰:学者当务为急。算得此数熟,亦恐未有用,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。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,然至冬至那一刻时,管灰之飞,或有先后,须臾之间,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?须自中心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。此便有不通处。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。

44.48】曰仁云:心犹镜也。圣人心如明镜,常人心如昏镜。近世格物之说,如以镜照物,照上用功,不知镜尚昏在,何能照!先生之格物,如磨镜而使之明,磨上用功,明了后亦未尝废照。

44.49】问道之精粗

先生曰:道无精粗,人之所见有精粗。如这一间房,人初进来,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;处久便柱壁之类,一一看得明白;再久,如柱上有些文藻,细细都看出来。然只是一间房。

44.50】先生曰:诸公近见时少疑问,何也?人不用功,莫不自以为已知,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。殊不知私欲日生,如地上尘,一日不扫,便又有一层,着实用功,便见道无终穷,愈探愈深,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。

44.51】问: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。今天理人欲,知之未尽,如何用得克己功夫?

先生曰: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,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,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。若不用克己功夫,终日只是说话而已,天理终不自现,私欲亦终不自现。如人走路一般,走得一段,方认得一段;走到歧路处,有疑便问,问了又走,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。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,已知之人欲不肯去,且只管愁不能尽知,只管闲讲,何益之有?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,方愁不能尽知,亦未迟在。

44.52】问:道一而已。古人论道往往不同,求之亦有要乎?

先生曰:道无方体,不可执着。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,远矣。如今人只说天,其实何尝见天?谓日月风雷即天,不可;谓人物草木不是天,亦不可。道即是天,若识得时,何莫而非道?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,以为道止如此,所以不同。若解向里寻求,见得自己心体,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。亘古亘今,无终无始,更有甚同异?心即道,道即天,知心则知道、知天。

又曰:诸君要实见此道,须从自己心上体认,不假外求始得。

44.53】问:名物度数,亦须先讲求否?

先生曰: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,则用在其中。如养得心体,果有未发之中,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,自然无施不可。苟无是心,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,与己原不相干,只是装缀,临时自行不去。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,只要知所先后,则近道。

又曰:人要随才成就。才是其所能为,如夔之乐,稷之种,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。成就之者,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。其运用处,皆从天理上发来,然后谓之才。到得纯乎天理处,亦能不器,使夔、稷易艺而为,当亦能之。

又曰:素富贵行乎富贵,素患难行乎患难,皆是不器。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。

44.54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,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,生意不穷。时先生在塘边坐,傍有井,故以之喻学云。

44.55】问:世道日降,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?

先生曰:一日便是一元。人平旦时起坐,未与物接,此心清明景象,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。

44.56】问:心要逐物,如何则可?

先生曰:人君端拱清穆,六卿分职,天下乃治。心统五官,亦要如此。今眼要视时,心便逐在色上;耳要听时,心便逐在声上,如人君要选官时,便自去坐在吏部;要调军时,便自去坐在兵部。如此岂惟失却君体,六卿亦皆不得其职。

44.57善念发而知之,而充之;恶念发而知之,而遏之。知与充与遏者,志也,天聪明也。圣人只有此,学者当存此。

44.58】澄曰: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心,固是私欲,如闲思杂虑,如何亦谓之私欲?

先生曰:毕竟从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根上起,自寻其根便见。如汝心中,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,何也?以汝元无是心也。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,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,都消灭了,光光只是心之本体,看有甚闲思虑?此便是寂然不动,便是未发之中,便是廓然大公!自然感而遂通,自然发而中节,自然物来顺应

44.59】问志至气次

先生曰:“‘志之所至,气亦至焉之谓,非极至次贰之谓。持其志,则养气在其中;无暴其气,则亦持其志矣。孟子救告子之偏,故如此夹持说。

44.60】问:先儒曰:圣人之道,必降而自卑;贤人之言,则引而自高。如何?

先生曰:不然。如此,却乃伪也。圣人如天,无往而非天,三光之上天也,九地之下亦天也,天何尝有降而自卑?此所谓大而化之也。贤人如山岳,守其高而已。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,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,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,引而自高则伪矣。

44.61】问: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,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,何如?

先生曰:皆是也。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,把中做一物看,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,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。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,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,使人正目而视惟此,倾耳而听惟此,即是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的功夫。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。

44.62】澄问:喜怒哀乐之中和,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,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,平时无有喜怒之心,至其临时,亦能中节,亦可谓之中和乎?

先生曰:在一时一事,固亦可谓之中和,然未可谓之大本、达道。人性皆善,中和是人人原有的,岂可谓无?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,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,终是暂明暂灭,非其全体大用矣。无所不中,然后谓之大本;无所不和,然后谓之达道。惟天下之至诚,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。

曰:澄于字之义尚未明。

曰:此须自心体认出来,非言语所能喻。只是天理。

曰:何者为天理?

曰:去得人欲,便识天理。

曰:天理何以谓之

曰:无所偏倚。

曰: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?

曰:如明镜然,全体莹彻,略无纤尘染着。

曰:偏倚是有所染着。如着在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项上,方见得偏倚;若未发时,美色名利皆未相着,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?

曰:虽未相着,然平日好色、好利、好名之心,原未尝无。既未尝无,即谓之有,既谓之有,则亦不可谓无偏倚。譬之病疟之人,虽有时不发,而病根原不曾除,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。须是平时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,无复纤毫留滞,而此心全体廓然,纯是天理,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,方是天下之大本

44.63】问:“‘颜子没而圣学亡,此语不能无疑。

先生曰: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。观喟然一叹,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,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,是见破后如此说。博文约礼,如何是善诱人?学者须思之。道之全体,圣人亦难以语人,须是学者自修自悟。颜子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,即文王望道未见意。望道未见,乃是真见。颜子没,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。

44.64】问:身之主为心,心之灵明是知,知之发动是意,意之所着为物,是如此否?

先生曰:亦是。

44.65只存得此心常见在,便是学。过去未来事,思之何益?徒放心耳!

44.66言语无序,亦足以见心之不存。

44.67】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。

先生曰: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,要他不动;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。

又曰:心之本体原自不动。心之本体即是性,性即是理,性元不动,理元不动。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。

44.68万象森然时,亦冲漠无朕;冲漠无朕,即万象森然。冲漠无朕者之父,万象森然者之母。一中有精,精中有一。

44.69心外无物。如吾心发一念孝亲,即孝亲便是物。

44.70】先生曰: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,尚多流于口耳。况为口耳之学者,能反于此乎?天理人欲,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,方日渐有见。如今一说话之间,虽口讲天理,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其多少私欲。盖有窃发而不知者,虽用力察之,尚不易见,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?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,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,岂格物致知之学?后世之学,其极至,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功夫。

44.71】问格物。

先生曰:格者,正也。正其不正,以归于正也。

44.72】问:知止者,知至善只在吾心,元不在外也,而后志定?

曰:然。

44.73】问:格物于动处用功否?

先生曰:格物无间动静,静亦物也。孟子谓必有事焉,是动静皆有事。

44.74功夫难处,全在格物致知上。此即诚意之事。意既诚,大段心亦自正,身亦自修。但正心修身功夫,亦各有用力处,修身是已发边,正心是未发边。心正则中,身修则和。

44.75格物致知平天下,只是一个明明德。虽亲民,亦明德事也。明德是此心之德,即是仁。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,使有一物失所,便是吾仁有未尽处。

44.76至善者性也,性元无一毫之恶,故曰至善。止之,是复其本然而已。

44.77】问:知至善即吾性,吾性具吾心,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,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,而志定矣。定则不扰扰而静,静而不妄动则安,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,千思万想,务求必得此至善,是能虑而得矣。如此说是否?

先生曰:大略亦是。

44.78】问: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,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?

先生曰:此亦甚难言,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。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,虽弥漫周遍,无处不是,然其流行发生,亦只有个渐,所以生生不息。如冬至一阳生,必自一阳生,而后渐渐至于六阳,若无一阳之生,岂有六阳?阴亦然。惟其渐,所以便有个发端处;惟其有个发端处,所以生;惟其生,所以不息。譬之木,其始抽芽,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。抽芽然后发干,发干然后生枝生叶,然后是生生不息。若无芽,何以有干有枝叶?能抽芽,必是下面有个根在。有根方生,无根便死。无根何从抽芽?父子兄弟之爱,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,如木之抽芽。自此而仁民,而爱物,便是发干生枝生叶。墨氏兼爱无差等,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,便自没了发端处。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,便不是生生不息,安得谓之仁?孝弟为仁之本,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