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.薛侃录

  • 原文:薛侃录

 

45.1】侃问:持志如心痛,一心在痛上,安有工夫说闲语、管闲事?

先生曰:初学功夫,如此用亦好。但要使知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,心之神明原是如此,功夫方有着落。若只死死守着,恐于功夫上又发病。

45.2】侃问:专涵养而不务讲求,将认欲作理,则如之何?先生曰:人须是知学,讲求亦只是涵养。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。

曰:何谓知学?

曰:且道为何而学?学个甚?

曰:尝闻先生教,学是学存天理。心之本体即是天理,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。

曰: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,又愁甚理、欲不明?

曰: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。

曰:总是志未切。志切,目视耳听皆在此,安有认不真的道理?是非之心人皆有之,不假外求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,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?

45.3】先生问在坐之友:比来功夫何似?

一友举虚明意思。先生曰:此是说光景。一友叙今昔异同。先生曰:此是说效验。二友惘然,请是。

先生曰:吾辈今日用功,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。此心真切,见善即迁,有过即改,方是真切功夫。如此则人欲日消,天理日明。

若只管求光景,说效验,却是助长外驰病痛,不是功夫。

45.4】朋友观书,多有摘议晦庵者。

先生曰:是有心求异即不是。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,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,不得不辨。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。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,如何动得一字?

45.5】希渊问:圣人可学而至。然伯夷、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,其同谓之圣者安在?

先生曰:圣人之所以为圣,只是其心纯乎天理,而无人欲之杂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,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。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,金到足色方是精。然圣人之才力,亦有大小不同,犹金之分两有轻重。尧、舜犹万镒,文王、孔子有九千镒,禹、汤、武王犹七八千镒,伯夷、伊尹犹四五千镒。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,皆可谓之圣人,犹分两虽不同,而足色则同,皆可谓之精金。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,其足色同也;以夷、尹而厕之尧、孔之间,其纯乎天理同也。盖所以为精金者,在足色而不在分两;所以为圣者,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。故虽凡人而肯为学,使此心纯乎天理,则亦可为圣人,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,分两虽悬绝,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,故曰:人皆可以为尧、舜者以此。学者学圣人,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,犹炼金而求其足色。金之成色所争不多,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,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。人之气质清浊粹驳,有中人以上、中人以下,其于道有生知安行、学知利行,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、人十己千,及其成功则一。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,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。以为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,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。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功夫,徒弊精竭力,从册子上钻研,名物上考索,形迹上比拟。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,才力愈多,而天理愈蔽。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,不务锻炼成色,求无愧于彼之精纯,而乃妄希分两,务同彼之万镒,锡铅铜铁杂然而投,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,既其梢末,无复有金矣。

时曰仁在旁,曰: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,大有功于后学。

先生又曰:吾辈用功只求日减,不求日增。减得一分人欲,便是复得一分天理。何等轻快脱洒!何等简易!

45.6】士德问曰: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,明白简易,人人见得。文公聪明绝世,于此反有未审,何也?

先生曰:文公精神气魄大,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,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。若先切己自修,自然不暇及此。到得德盛后,果忧道之不明,如孔子退修六籍,删繁就简,开示来学,亦大段不费甚考索。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,晚年方悔是倒做了。

士德曰:晚年之悔,如谓向来定本之误,又谓虽读得书,何益于吾事,又谓此与守书籍,泥言语,全无交涉,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,方去切己自修矣。

曰: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。他力量大,一悔便转,可惜不久即去世,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。

45.7】侃去花间草,因曰:天地间何善难培,恶难去?先生曰:未培未去耳。

少间,曰:此等看善恶,皆从躯壳起念,便会错。

侃未达。

曰:天地生意,花草一般,何曾有善恶之分?子欲观花,则以花为善,以草为恶;如欲用草时,复以草为善矣。此等善恶,皆由汝心好恶所生,故知是错。

曰:然则无善无恶乎?

曰:无善无恶者理之静,有善有恶者气之动。不动于气,即无善无恶,是谓至善。

曰:佛氏亦无善无恶,何以异?

曰: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,便一切都不管,不可以治天下。圣人无善无恶,只是无有作好,无有作恶,不动于气。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,便自一循天理,便有个裁成辅相。

曰:草既非恶,即草不宜去矣。

曰:如此却是佛、老意见。草若有碍,何妨汝去?

曰:如此又是作好作恶?

曰:不作好恶,非是全无好恶,却是无知觉的人。谓之不作者,只是好恶一循于理,不去又着一分意思。如此,即是不曾好恶一般。

曰: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,不着意思?

曰: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,去之而已。偶未即去,亦不累心。若着了一分意思,即心体便有贻累,便有许多动气处。  

曰:然则善恶全不在物?

曰:只在汝心。循理便是善,动气便是恶。

曰:毕竟物无善恶。

曰:在心如此,在物亦然。世儒惟不知此,舍心逐物,将格物之学错看了,终日驰求于外,只做得个义袭而取,终身行不著,习不察

“‘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,则如何?

曰:此正是一循于理。是天理合如此,本无私意作好作恶。

曰:“‘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,安得非意?

曰:却是诚意,不是私意。诚意只是循天理。虽是循天理,亦着不得一分意,故有所忿懥、好乐则不得其正,须是廓然大公,方是心之本体。知此即知未发之中。

伯生曰:先生云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,缘何又是躯壳起念?

曰:此须汝心自体当。汝要去草,是甚么心?周茂叔窗前草不除,是甚么心?

45.8】先生谓学者曰:为学须得个头脑,功夫方有着落。纵未能无间,如舟之有舵,一提便醒。不然,虽从事于学,只做个义袭而取,只是行不著,习不察,非大本达道也。

又曰:见得时,横说竖说皆是。若于此处通,彼处不通,只是未见得。

45.9】或问为学以亲故,不免业举之累。

先生曰:以亲之故而业举,为累于学,则治田以养其亲者,亦有累于学乎?先正云惟患夺志,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。

45.10】崇一问:寻常意思多忙,有事固忙,无事亦忙,何也?

先生曰:天地气机,元无一息之停。然有个主宰,故不先不后,不急不缓,虽千变万化,而主宰常定,人得此而生。若主宰定时,与天运一般不息,虽酬酢万变,常是从容自在,所谓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。若无主宰,便只是这气奔放,如何不忙?

45.11】先生曰:为学大病在好名。

侃曰: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,比来精察,乃知全未。岂必务外为人?只闻誉而喜,闻毁而闷,即是此病发来。

曰:最是。名与实对。务实之心重一分,则务名之心轻一分,全是务实之心,即全无务名之心。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,渴之求饮,安得更有工夫好名?

又曰:“‘疾没世而名不称字去声读,亦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之意。实不称名,生犹可补,没则无及矣。四十、五十而无闻,是不闻道,非无声闻也。孔子云是闻也,非达也,安肯以此望人?

45.12】侃多悔。

先生曰:悔悟是去病之药,然以改之为贵。若留滞于中,则又因药发病。

45.13】德章曰:闻先生以精金喻圣,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,以锻炼喻学者之功夫,最为深切。惟谓尧、舜为万镒,孔子为九千镒,疑未安。

先生曰:此又是躯壳上起念,故替圣人争分两。若不从躯壳上起念,即尧、舜万镒不为多,孔子九千镒不为少。尧、舜万镒只是孔子的,孔子九千镒只是尧、舜的,原无彼我。所以谓之圣,只论精一,不论多寡。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,便同谓之圣。若是力量气魄,如何尽同得?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,所以流入功利。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,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,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,即人人自有,个个圆成,便能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,不假外慕,无不具足。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。后儒不明圣学,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,却去求知其所不知,求能其所不能,一味只是希高慕大,不知自己是桀、纣心地,动辄要做尧、舜事业,如何做得?终年碌碌,至于老死,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,可哀也已!

45.14】侃问:先儒以心之静为体,心之动为用,如何?

先生曰: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。动静,时也。即体而言用在体,即用而言体在用,是谓体用一源。若说静可以见其体,动可以见其用,却不妨。

45.15】问:上智、下愚如何不可移?

先生曰:不是不可移,只是不肯移。

45.16】问子夏门人问交章。

先生曰:子夏是言小子之交,子张是言成人之交。若善用之,亦俱是。

45.17】子仁问:“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,先儒以效先觉之所为,如何?

先生曰:“‘是学去人欲,存天理。从事于去人欲,存天理,则自正诸先觉、考诸古训,自下许多问辨思索、存省克治功夫。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,存吾心之天理耳。若曰效先觉之所为,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,亦似专求诸外了。时习者,坐如尸,非专习坐也,坐时习此心也;立如斋,非专习立也,立时习此心也。理义之说我心,人心本自说理义,如目本说色,耳本说声,惟为人欲所蔽所累,始有不说。今人欲日去,则理义日洽浃,安得不说?

45.18】国英问:曾子三省虽切,恐是未闻一贯时功夫?

先生曰:“‘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,故告之,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,岂不是一贯如树之根本,如树之枝叶,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?体用一源,体未立,用安从生?谓曾子于其用处,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,但未知其体之一,此恐未尽。

45.19】黄诚甫问汝与回也,孰愈章。

先生曰:子贡多学而识,在闻见上用功,颜子在心地上用功,故圣人问以启之。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,故圣人叹惜之,非许之也。

45.20颜子不迁怒,不贰过,亦是有未发之中,始能。

45.21种树者必培其根,种德者必养其心。欲树之长,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;欲德之盛,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。如外好诗文,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。凡百外好皆然。

又曰:我此论学,是无中生有的功夫,诸公须要信得及,只是立志。学者一念为善之志,如树之种,但勿助勿忘,只管培植将去,自然日夜滋长,生气日完,枝叶日茂。树初生时,便抽繁枝,亦须刊落。然后根干能大。初学时亦然。故立志贵专一。

 45.22】因论先生之门,某人在涵养上用功,某人在识见上用功。

先生曰: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,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。日不足者日有余矣,日有余者日不足矣。

45.23】梁日孚问:“‘居敬’‘穷理是两事,先生以为一事,何如?

先生曰:天地间只有此一事,安有两事?若论万殊,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,又何止两?公且道居敬是如何?穷理是如何?

曰:“‘居敬是存养功夫,穷理是穷事物之理。

曰:存养个甚?

曰:是存养此心之天理。

曰:如此亦只是穷理矣。

曰: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?

曰: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,事君便要穷忠之理。

曰: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,在自己心上?若在自己心上,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。且道如何是

曰:只是主一

曰:如何是主一

曰: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,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。

曰: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,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,却是逐物,成甚居敬功夫?

日孚请问。

曰:“‘者,天理。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。若只知主一,不知一即是理,有事时便是逐物,无事时便是着空。惟其有事无事,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,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。就穷理专一处说,便谓之居敬;就居敬精密处说,便谓之穷理。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。名虽不同,功夫只是一事。就如《易》言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即是无事时即是有事时,两句合说一件。如孔子言修己以敬,即不须,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,会得时横说竖,说功夫总是一般。若泥文逐句,不识本领,即支离决裂,功夫都无下落。

问:“‘穷理何以即是尽性

曰:心之体,性也,性即理也。穷仁之理,真要仁极仁,穷义之理,真要义极义。仁、义只是吾性,故穷理即是尽性。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,至仁不可胜用,这便是穷理功夫。

日孚曰: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,不可不察,如何?

先生曰:“‘夫我则不暇。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,须能尽人之性,然后能尽物之性。

日孚悚然有悟。

45.24】惟乾问:知如何是心之本体?

先生曰:知是理之灵处。就其主宰处说,便谓之心,就其禀赋处说,便谓之性。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,无不知敬其兄,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,充拓得尽,便完完是他本体,便与天地合德。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,故须格物以致其知。

45.25】守衡问:《大学》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、齐、治、平,只诚意尽矣。又有正心之功,有所忿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,何也?

先生曰:此要自思得之,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。

守衡再三请。

曰:为学功夫有浅深。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,如何能为善去恶?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。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,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,便又多了这分意思,便不是廓然大公。《书》所谓无有作好作恶,方是本体。所以说有所忿懥、好乐,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,常要鉴空衡平,这便是未发之中

45.26】正之问:“‘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功夫,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功夫,此说如何?

先生曰:只是一个功夫,无事时固是独知,有事时亦是独知。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,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,便是作伪,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。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,此处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,一是百是,一错百错,正是王霸、义利、诚伪、善恶界头。于此一立立定,便是端本澄源,便是立诚。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,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。真是莫见莫显,无时无处,无终无始,只是此个功夫。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,即功夫便支离,亦有间断。既戒惧即是知,己若不知,是谁戒惧?如此见解,便要流入断灭禅定。

曰:不论善念恶念,更无虚假,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邪?

曰:“‘戒惧亦是念。戒惧之念无时可息。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,不是昏聩,便已流入恶念。自朝至暮,自少至老,若要无念,即是己不知,此除是昏睡,除是槁木死灰。

45.27】志道问:荀子云:养心莫善于诚,先儒非之,何也?

先生曰:此亦未可便以为非。字有以功夫说者,诚是心之本体,求复其本体,便是思诚的功夫。明道说以诚敬之,亦是此意。《大学》欲正其心,先诚其意。荀子之言固多病,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。大凡看人言语,若先有个意见,便有过当处。为富不仁之言,孟子有取于阳虎,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。

45.28】萧惠问:己私难克,奈何?

先生曰:将汝己私来,替汝克。

先生曰:人须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;能克己,方能成己。

萧惠曰:惠亦颇有为己之心,不知缘何不能克己?

先生曰: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。

惠良久曰:惠亦一心要做好人,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。今思之,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,不曾为个真己。

先生曰:真己何曾离着躯壳!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。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,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?

惠曰:正是。为此,目便要色,耳便要声,口便要味,四肢便要逸乐,所以不能克。

先生曰:“‘美色令人目盲,美声令人耳聋,美味令人口爽,驰骋田猎令人发狂,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,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?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,便须思量耳如何听,目如何视,口如何言,四肢如何动。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,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,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。汝今终日向外驰求,为名为利,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。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,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,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,须由汝心。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,汝心之视,发窍于目;汝心之听,发窍于耳;汝心之言,发窍于口;汝心之动,发窍于四肢。若无汝心,便无耳目口鼻四肢。所谓汝心,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。若是那一团血肉,如今已死的人,那一团血肉还在,缘何不能视听言动?所谓汝心,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,这个便是性,便是天理。有这个性才能生,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。这性之生理,发在目便会视,发在耳便会听,发在口便会言,发在四肢便会动,都只是那天理发生,以其主宰一身,故谓之心。这心之本体,原只是个天理,原无非礼,这个便是汝之真己。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。若无真己,便无躯壳。真是有之即生,无之即死。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,必须用着这个真己,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,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惟恐亏损了他一些。才有一毫非礼萌动,便如刀割,如针刺,忍耐不过,必须去了刀,拔了针,这才是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。汝今正是认贼作子,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,不能克己?

45.29】有一学者病目,戚戚甚忧。

先生曰:尔乃贵目贱心。

45.30】萧惠好仙、释。

先生警之曰:吾亦自幼笃志二氏,自谓既有所得,谓儒者为不足学。其后居夷三载,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,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。大抵二氏之学,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。汝今所学乃其土苴,辄自信自好若此,真鸱鸮窃腐鼠耳!

惠请问二氏之妙。

先生曰: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,汝却不问我悟的,只问我悔的!

惠惭谢,请问圣人之学。

先生曰:汝今只是了人事问,得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,来与汝说。

惠再三请。

先生曰:已与汝一句道尽,汝尚自不会。

45.31】刘观时问:“‘未发之中是如何?

先生曰:汝但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养得此心纯是天理,便自然见。

观时请略示气象。

先生曰:哑子吃苦瓜,与你说不得。你要知此苦,还须你自吃。

时曰仁在傍,曰:如此才是真知,即是行矣。

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。

45.32】萧惠问死生之道。

先生曰:知昼夜即知死生。

问昼夜之道。

曰:知昼则知夜。

曰:昼亦有所不知乎?

先生曰:汝能知昼!懵懵而兴,蠢蠢而食,行不著,习不察,终日昏昏,只是梦昼。惟息有养,瞬有存,此心惺惺明明,天理无一息间断,才是能知昼。这便是天德,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更有甚么死生?

45.33】马子莘问:修道之教,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,以为法于天下,若礼、乐、刑、政之属。此意如何?

先生曰:道即性、即命,本是完完全全,增减不得,不假修饰的,何须要圣人品节?却是不完全的物件。礼、乐、刑、政是治天下之法,固亦可谓之教,但不是子思本旨。若如先儒之说,下面由教入道的,缘何舍了圣人礼、乐、刑、政之教,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功夫?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。

子莘请问。

先生曰:子思性、道、教,皆从本原上说。天命于人,则命便谓之;率性而行,则性便谓之;修道而学,则道便谓之。率性是诚者事,所谓自诚明,谓之性也;修道是诚之者事,所谓自明诚,谓之教也。圣人率性而行,即是道。圣人以下,未能率性于道,未免有过、不及,故须修道。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、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,都要循着这个道,则道便是个教。此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同。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。人能修道,然后能不违于道,以复其性之本体,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。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功夫,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,如《易》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’‘位育便是尽性至命。

45.34】黄诚甫问: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,是立万世常行之道,如何?

先生曰:颜子具体圣人,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。夫子平日知之已深,到此都不必言,只就制度文为上说。此等处亦不可忽略,须要是如此方尽善。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,便于防范上疏阔,须是要放郑声,远佞人。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、德上用心的人,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,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。若在他人,须告以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达道九经诚身许多功夫,方始做得,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。不然,只去行了夏时,乘了殷辂,服了周冕,作了韶舞,天下便治得?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,又问个,便把做天大事看了。

45.35】蔡希渊问:文公《大学》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功夫,似与首章次第相合。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,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,于此尚未释然。

先生曰:《大学》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。若以诚意为主,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,即功夫始有下落,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。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,即茫茫荡荡,都无着落处。须用添个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,然终是没根源。若须用添个字,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,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?正谓以诚意为主,即不须添字,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,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。于此不察,真所谓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。大抵《中庸》功夫只是诚身,诚身之极便是至诚;《大学》功夫只是诚意,诚意之极便是至善。功夫总是一般。今说这里补个字,那里补个字,未免画蛇添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