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.钱德洪录

  • 原文:黄省曾录

 

50.1】何廷仁、黄正之、李侯璧、汝中、德洪侍坐。

先生顾而言曰:汝辈学问不得长进,只是未立志。

侯璧起而对曰:珙亦愿立志。

先生曰:难说不立,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。

对曰:愿立必为圣人之志。

先生曰:你真有圣人之志,良知上更无不尽。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,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。

初闻时心若未服,听说到此,不觉悚汗。

50.2】先生曰:良知是造化的精灵,这些精灵,生天生地,成鬼成帝,皆从此出,真是与物无对。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,无少亏欠,自不觉手舞足蹈,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。

50.3】一友静坐有见,驰问先生。

答曰:吾昔居滁时,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,无益于得,姑教之静坐。一时窥见光景,颇收近效。久之,渐有喜静厌动,流入枯槁之病。或务为玄解妙觉,动人听闻。故迩来只说致良知。良知明白,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,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,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。此便是学问头脑。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,亦较过几番,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。医经折肱,方能察人病理。

50.4】一友问: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,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;若去事上周旋,又觉不见了。如何则可?”

先生曰:此只认良知未真,尚有内外之间。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,认得良知头脑是当,去朴实用功,自会透彻。到此便是内外两忘,又何心、事不合一?

又曰: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,如何得他充实光辉?若能透得时,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,须胸中渣滓浑化,不使有毫发沾滞始得。

50.5】先生曰:“‘天命之谓性即是率性之谓道即是修道之谓教即是

问:如何即是

曰:“‘即是良知。良知原是完完全全,是的还他是,非的还他非,是非只依着他,更无有不是处。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。

50.6】问:“‘不睹不闻是说本体,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?

先生曰: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,亦原是戒慎恐惧的。戒慎恐惧不曾在不闻不睹上加得些子。见得真时,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,不闻不睹是功夫亦得。

50.7】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

先生曰: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。

又问:人睡熟时,良知亦不知了?

曰:不知何以一叫便应?

曰:良知常知,如何有睡熟时?

曰:向晦宴息,此亦造化常理。夜来天地混沌,形色俱泯,人亦耳目无所睹闻,众窍俱翕,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。天地既开,庶物露生,人亦耳目有所睹闻,众窍俱辟,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。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,故上下与天地同流。今人不会宴息,夜来不是昏睡,即是妄思魇寐。

曰:睡时功夫如何用?

先生曰:知昼即知夜矣。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,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,有梦即先兆。

又曰: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,以其无物欲之杂也。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,常如夜气一般,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

50.8】先生曰:良知之,便是天之太虚;良知之,便是太虚之无形。日月风雷、山川民物,凡有貌象形色,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,未尝作得天的障碍。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,天地万物,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,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,能作得障碍?

50.9】或问异端

先生曰:与愚夫愚妇同的,是谓同德;与愚夫愚妇异的,是谓异端。

50.10】先生曰: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,所异只在毫厘间。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用功,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。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,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。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,只是集义,所行无不是义,此心自然无可动处。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,便是把捉此心,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。此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孟子集义功夫,自是养得充满,并无馁歉,自是纵横自在,活泼泼地,此便是浩然之气。

又曰:告子病源,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。性无善无不善,虽如此说,亦无大差。但告子执定看了,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;有善有恶,又在物感上看,便有个物在外。却做两边看了,便会差。无善无不善,性原是如此。悟得及时,只此一句便尽了,更无有内外之间。告子见一个性在内,见一个物在外,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。

50.11】朱本思问:人有虚灵,方有良知。若草木瓦石之类,亦有良知否?

先生曰:人的良知,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。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,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。岂惟草木瓦石为然,天地无人的良知,亦不可为天地矣。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,其发窍之最精处,是人心一点灵明。风雨露雷、日月星辰、禽兽草木、山川土石,与人原只一体,故五谷、禽兽之类,皆可以养人;药石之类,皆可以疗疾。只为同此一气,故能相通耳。

50.12】先生游南镇,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: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

先生曰: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;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。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

50.13】问:大人与物同体,如何《大学》又说个厚薄?

先生曰:惟是道理,自有厚薄。比如身是一体,把手足捍头目,岂是偏要薄手足,其道理合如此。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,把草木去养禽兽,又忍得?人与禽兽同是爱的,宰禽兽以养亲,与供祭祀,燕宾客,心又忍得?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,如箪食豆羹,得则生,不得则死,不能两全,宁救至亲,不救路人,心又忍得?这是道理合该如此。及至吾身与至亲,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。盖以仁民爱物,皆从此出,此处可忍,更无所不忍矣。《大学》所谓厚薄,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,不可逾越,此便谓之义;顺这个条理,便谓之礼;知此条理,便谓之智;终始是这条理,便谓之信。

50.14】又曰:目无体,以万物之色为体;耳无体,以万物之声为体;鼻无体,以万物之臭为体;口无体,以万物之味为体;心无体,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。

50.15】问夭寿不贰

先生曰:学问功夫,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,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,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。人于生死念头,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,故不易去。若于此处见得破,透得过,此心体方是流行无碍,方是尽性至命之学。

50.16】一友问:欲于静坐时,将好名、好色、好货等根逐一搜寻,扫除廓清,恐是剜肉做疮否?

先生正色曰:这是我医人的方子,真是去得人病根。更有大本事人,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。你如不用,且放起,不要作坏我的方子。

是友愧谢。

少间曰:此量非你事,必吾门稍知意思者,为此说以误汝。

在座者皆悚然。

50.17】一友问功夫不切

先生曰:学问功夫,我已曾一句道尽。如何今日转说转远,都不着根?

对曰:“‘致良知盖闻教矣。然亦须讲明。

先生曰:既知致良知,又何可讲明?良知本是明白,实落用功便是。不肯用功,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。

曰:正求讲明致之之功。

先生曰:此亦须你自家求,我亦无别法可道。昔有禅师,人来问法,只把麈尾提起。一日,其徒将其麈尾藏过,试他如何设法。禅师寻麈尾不见,又空手提起。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,舍了这个,有何可提得?

少间,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。先生旁顾曰:我麈尾安在?一时在座者皆跃然。

50.18】或问至诚”“前知

先生曰:“‘是实理,只是一个良知。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,其萌动处就是诚、神、几曰圣人。圣人不贵前知,祸福之来,虽圣人有所不免。圣人只是知,遇变而通耳。良知无前后,只知得见在的,便是一了百了。若有个前知的心,就是私心,就有趋避利害的意。邵子必于前知,终是利害心未尽处。

50.19】先生曰:无知无不知,本体原是如此。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,而自无物不照。无照无不照,原是日的本体。良知本无知,今却要有知;本无不知,今却疑有不知。只是信不及耳。

50.20】先生曰:“‘惟天下至圣,为能聪明睿智,旧看何等玄妙,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。耳原是聪,目原是明,心思原是睿智,圣人只是一能之尔。能处正是良知,众人不能,只是个不致知。何等明白简易!

50.21】问:孔子所谓远虑,周公夜以继日,与将迎不同。何如?

先生曰:“‘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,只是要存这天理。天理在人心,亘古亘今,无有终始。天理即是良知,千思万虑,只是要致良知。良知愈思愈精明,若不精思,漫然随事应去,良知便粗了。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,便不免有毁誉、得丧、人欲搀入其中,就是将迎了。周公终夜以思,只是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的功夫。见得时,其气象与将迎自别。

50.22】问:“‘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,朱子作效验说,如何?

先生曰:圣贤只是为己之学,重功夫不重效验。仁者以万物一体,不能一体,只是己私未忘。全得仁体,则天下皆归于吾仁,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,天下皆与,其仁亦在其中。如在邦无怨,在家无怨,亦只是自家不怨,如不怨天,不尤人之意。然家邦无怨,于我亦在其中,但所重不在此。

50.23】问:孟子巧力圣智之说。朱子云: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。何如?

先生曰:三子固有力,亦有巧。巧、力实非两事。巧亦只在用力处,力而不巧,亦是徒力。三子譬如射:一能步箭,一能马箭,一能远箭,他射得到,俱谓之力,中处俱可谓之巧。但步不能马,马不能远,各有所长,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。孔子则三者皆长。然孔子之和,只到得柳下惠而极;清,只到得伯夷而极;任,只到得伊尹而极。何曾加得些子?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,则其力反过孔子了。巧、力只是发明圣、知之义,若识得圣、知本体是何物,便自了然。

50.24】先生曰:“‘先天而天弗违,天即良知也;后天而奉天时,良知即天也。

50.25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,是非只是个好恶。只好恶就尽了是非,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。

又曰: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,巧处则存乎其人。

50.26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,贤人如浮云天日,愚人如阴霾天日。虽有昏明不同,其能辨黑白则一。虽昏黑夜里,亦影影见得黑白,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。困学功夫,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。

50.27】问:知譬日,欲譬云,云虽能蔽日,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,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?

先生曰: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,谓之七情。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,但要认得良知明白。比如日光,亦不可指着方所,一隙通明,皆是日光所在,虽云雾四塞,太虚中色象可辨,亦是日光不灭处。不可以云能蔽日,教天不要生云。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,皆是良知之用,不可分别善恶,但不可有所着。七情有着,俱谓之欲,俱为良知之蔽。然才有着时,良知亦自会觉,觉即蔽去,复其体矣!此处能勘得破,方是简易透彻功夫。

50.28】问: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,如何?有甚功夫?

先生曰:“‘知行二字即是功夫,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。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,如欲孝亲,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;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,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;至于困知勉行者,蔽锢已深,虽要依此良知去孝,又为私欲所阻,是以不能,必须加人一己百、人十己千之功,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。圣人虽是生知安行,然其心不敢自是,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。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,怎生成得?

50.29】问:乐是心之本体,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,此乐还在否?

先生曰:须是大哭一番方乐,不哭便不乐矣。虽哭,此心安处,即是乐也,本体未尝有动。

50.30】问:良知一而已。文王作彖,周公系爻,孔子赞《易》,何以各自看理不同?

先生曰:圣人何能拘得死格?大要出于良知同,便各为说何害?且如一园竹,只要同此枝节,便是大同。若拘定枝枝节节,都要高下大小一样,便非造化妙手矣。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,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。汝辈若不肯用功,连笋也不曾抽得,何处去论枝节?

50.31】乡人有父子讼狱,请诉于先生。侍者欲阻之,先生听之,言不终辞,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。

柴鸣治入问曰:先生何言,致伊感悔之速?

先生曰: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,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。

鸣治愕然请问。

先生曰:舜常自以为大不孝,所以能孝。瞽瞍常自以为大慈,所以不能慈。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,今何不曾豫悦我?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,尚谓自家能慈,所以愈不能慈。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,今日不爱,只是我不能尽孝,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,所以愈能孝。及至瞽瞍底豫时,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。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,瞽瞍亦做成个慈父。

50.32】先生曰:孔子有鄙夫来问,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,其心只空空而已。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,与之一剖决,鄙夫之心便已了然。鄙夫自知的是非,便是他本来天则,虽圣人聪明,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?他只不能自信,夫子与之一剖决,便已竭尽无余了。若夫子与鄙夫言时,留得些子知识在,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,道体即有二了。

50.33】先生曰:“‘烝烝乂,不格奸,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,不至大为奸恶。舜征庸后,象犹日以杀舜为事,何大奸恶如之。舜只是自进于义,以义薰蒸,不去正他奸恶。凡文过掩慝,此是恶人常态,若要指摘他是非,反去激他恶性。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,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,此就是舜之过处。经过来,乃知功夫只在自己,不去责人,所以致得克谐,此是舜动心忍性,增益不能处。古人言语,俱是自家经历过来,所以说得亲切,遗之后世,曲当人情。若非自家经过,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?

50.34】先生曰:古乐不作久矣。今之戏子,尚与古乐意思相近。

未达,请问。

先生曰:《韶》之九成,便是舜的一本戏子。《武》之九变,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。圣人一生实事,俱播在乐中。所以有德者闻之,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。若后世作乐,只是做些词调,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,何以化民善俗?今要民俗反朴还淳,取今之戏子,将妖淫词调俱去了,只取忠臣孝子故事,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,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,却于风化有益。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。

50.35】先生曰:学问也要点化,但不如自家解化者,自一了百当。不然,亦点化许多不得。

50.36孔子气魄极大,凡帝王事业,无不一一理会,也只从那心上来。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,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,故自然能如此,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。学者学孔子,不在心上用功,汲汲然去学那气魄,却倒做了。

50.37人有过,多于过上用功,就是补甑,其流必归于文过。

50.38今人于吃饭时,虽无一事在前,其心常役役不宁。只缘此心忙惯了,所以收摄不住。

50.39琴瑟、简编,学者不可无,盖有业以居之,心就不放。

50.40】先生叹曰:世间知学的人,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,就不是善与人同

崇一曰: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。

50.41】问:良知原是中和的,如何却有过、不及?

先生曰:知得过、不及处,就是中和。

50.42“‘所恶于上是良知,毋以使下即是致知。

50.43】先生曰:苏秦、张仪之智,也是圣人之资。后世事业文章,许多豪杰名家,只是学得仪、秦故智。仪、秦学术,善揣摸人情,无一些不中人肯綮,故其说不能穷。仪、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,但用之于不善尔。

50.44】或问未发、已发

先生曰:只缘后儒将未发’‘已发分说了,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,使人自思得之。若说有个已发’‘未发,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。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,说个有未发’‘已发原不妨,原有个未发’‘已发在。

问曰:未发未尝不,已发未尝不。譬如钟声,未扣不可谓无,既扣不可谓有,毕竟有个扣与不扣,何如?

先生曰: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,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。

50.45】问:古人论,各有异同,何者乃为定论?

先生曰:性无定体,论亦无定体,有自本体上说者,有自发用上说者,有自源头上说者,有自流弊处说者,总而言之,只是一个,但所见有浅深尔。若执定一边,便不是了。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;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,可以为不善的;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、一定恶的。譬如眼有喜时的眼,有怒时的眼,直视就是看的眼,微视就是觑的眼。总而言之,只是这个眼,若见得怒时眼,就说未尝有喜的眼;见得看时眼,就说未尝有觑的眼,皆是执定,就知是错。孟子说,直从源头上说来,亦是说个大概如此。荀子性恶之说,是从流弊上说来,也未可尽说他不是,只是见得未精耳。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。

问:孟子从源头上说,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;荀子从流弊说,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,便费力了。

先生曰:然。

50.46】先生曰:用功到精处,愈着不得言语,说理愈难。若着意在精微上,全体功夫反蔽泥了。

50.47人一日间,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,只是人不见耳。夜气清明时,无视无听,无思无作,淡然平怀,就是羲皇世界。平旦时,神清气朗,雍雍穆穆,就是尧、舜世界。日中以前,礼仪交会,气象秩然,就是三代世界。日中以后,神气渐昏,往来杂扰,就是春秋、战国世界。渐渐昏夜,万物寝息,景象寂寥,就是人消物尽世界。学者信得良知过,不为气所乱,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。

50.48】薛尚谦、邹谦之、马子莘、王汝止侍坐。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,天下谤议益众,请各言其故。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,天下忌之者日众;有言先生之学日明,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;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,同志信从者日众,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。

先生曰:诸君之言,信皆有之,但吾一段自知处,诸君俱未道及耳。

诸友请问。

先生曰:我在南都以前,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。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,信手行去,更不着些覆藏。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,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。

尚谦出曰:信得此过,方是圣人的真血脉。

50.49】先生锻炼人处,一言之下,感人最深。

一日,王汝止出游归,先生问曰:游何见?

对曰:见满街人都是圣人。

先生曰:你看满街人是圣人,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。

又一日,董萝石出游而归,见先生曰:今日见一异事。先生曰:何异?

对曰:见满街人都是圣人。

先生曰:此亦常事耳,何足为异?

盖汝止圭角未融,萝石恍见有悟,故问同答异,皆反其言而进之。

50.50】洪与黄正之、张叔谦、汝中丙戌会试归,为先生道途中讲学,有信有不信。

先生曰: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,人见圣人来,都怕走了,如何讲得行。须做得个愚夫愚妇,方可与人讲学。

洪又言: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。

先生曰:何以见之?

对曰:先生譬如泰山在前,有不知仰者,须是无目人。

先生曰:泰山不如平地大,平地有何可见?

先生一言剪裁,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,在座者莫不悚惧。

50.51】癸未春,邹谦之来越问学,居数日,先生送别于浮峰。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,秉烛夜坐,先生慨怅不已,曰:江涛烟柳,故人倏在百里外矣!

一友问曰: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?

先生曰: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;有若无,实若虚;犯而不校,若谦之者,良近之矣。

50.52】丁亥年九月,先生起复,征思、田。将命行时,德洪与汝中论学。

汝中举先生教言,曰:无善无恶是心之体,有善有恶是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

德洪曰:此意如何?

汝中曰:此恐未是究竟话头。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,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,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,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。若说意有善恶,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。

德洪曰:心体是天命之性,原是无善无恶的。但人有习心,意念上见有善恶在。格、致、诚、正、修,正是复那性体功夫。若原无善恶,功夫亦不消说矣。

是夕侍坐天泉桥,各举请正。

先生曰:我今将行,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。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,不可各执一边。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:利根之人,直从本源上悟入。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,原是个未发之中,利根之人一悟本体,即是功夫,人己内外,一齐俱透了。其次,不免有习心在,本体受蔽,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,功夫熟后,渣滓去得尽时,本体亦明尽了。汝中之见,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;德洪之见,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。二君相取为用,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。若各执一边,眼前便有失人,便于道体各有未尽。

既而曰:已后与朋友讲学,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:无善无恶是心之体,有善有恶是意之动,知善知恶的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,自没病痛。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。利根之人,世亦难遇,本体功夫,一悟尽透。此颜子、明道所不敢承当,岂可轻易望人!人有习心,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,只去悬空想个本体,一切事为俱不着实,不过养成一个虚寂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,不可不早说破。

是日徳洪、汝中俱有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