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1.黄以方录

  • 原文:黄以方录

 

51.1】黄以方问:“‘博学于文,为随事学存此天理;然则谓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,其说似不相合。

先生曰:《诗》《书》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,文字都包在其中。考之《诗》《书》六艺,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。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。余力学文,亦只博学于文中事。

51.2】或问学而不思二句。

曰:此亦有为而言。其实也,学有所疑,便须思之。思而不学者,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,要想出一个道理,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,以学存此天理。作两事做,故有之病。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,原非两事也。

51.3】先生曰:先儒解格物格天下之物,天下之物如何格得?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,今如何去格?纵格得草木来,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?我解字义,字义。《大学》之所谓,即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是也。欲修身,便是要目非礼勿视,耳非礼勿听,口非礼勿言,四肢非礼勿动。要修这个身,身上如何用得功夫?心者,身之主宰,目虽视,而所以视者心也;耳虽听,而所以听者心也;口与四肢虽言、动,而所以言、动者心也。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,常令廓然大公,无有些子不正处。主宰一正,则发窍于目,自无非礼之视;发窍于耳,自无非礼之听;发窍于口与四肢,自无非礼之言、动。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

至善者,心之本体也,心之本体那有不善?如今要正心,本体上何处用得功?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。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,故须就此处着力,便是在诚意。如一念发在好善上,便实实落落去好善;一念发在恶恶上,便实实落落去恶恶。意之所发,既无不诚,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?故欲正其心在诚意。功夫到诚意,始有着落处。

诚意之本,又在于致知也。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,此正是吾心良知处。然知得善,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;知得不善,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,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,是不能致知也。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,则善虽知好,不能着实好了;恶虽知恶,不能着实恶了,如何得意诚?故致知者,意诚之本也。

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。如意在于为善,便就这件事上去为;意在于去恶,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。去恶,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;为善,则不善正了,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。如此,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,得以致其极,而意之所发,好善、去恶,无有不诚矣。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。若如此格物,人人便做得。人皆可以为尧、舜,正在此也。

51.4】先生曰: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,何曾把他的说去用?我着实曾用来。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,要格天下之物。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?因指亭前竹子,令去格看。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,竭其心思,至于三日,便致劳神成疾。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,某因自去穷格。早夜不得其理,到七日,亦以劳思致疾。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,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。及在夷中三年,颇见得此意思,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,其格物之功,只在身心上做。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,便自有担当了。这里意思,却要说与诸公知道。

51.5】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,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。

先生曰: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,童子良知只到此,便教去洒扫应对,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。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,此亦是他良知处,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,便去作揖恭敬,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。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

又曰:我这里言格物,自童子以至圣人,皆是此等功夫。但圣人格物,便更熟得些子,不消费力。如此格物,虽卖柴人亦是做得,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,皆是如此做。

51.6】或疑知行不合一,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。

先生曰:良知自知,原是容易的。只是不能致那良知,便是知之匪艰,行之惟艰

门人问曰:知行如何得合一?且如《中庸》,言博学之,又说个笃行之,分明知行是两件。

先生曰:“‘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,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。

又问:《易》学以聚之,又言仁以行之,此是如何?

先生曰:也是如此。事事去学存此天理,则此心更无放失时,故曰学以聚之。然常常学存此天理,更无私欲间断,此即是此心不息处,故曰仁以行之

又问:孔子言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,知行却是两个了?

先生曰:及之已是行了,但不能常常行,已为私欲间断,便是仁不能守

51.7】又问:“‘心即理之说,程子云在物为理。如何谓心即理

先生曰:在物为理,字上当添一字,此心在物则为理。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,在事君则为忠之类。

先生因谓之曰: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。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?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,便有许多病痛。如五伯攘夷狄、尊周室,都是一个私心,便不当理。人却说他做得当理,只心有未纯,往往悦慕其所为。要来外面做得好看,却与心全不相干。分心与理为二,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。故我说个心即理,要使知心、理是一个,便来心上做功夫,不去袭义于外,便是王道之真。此我立言宗旨。

51.8】又问:圣贤言语许多,如何却要打做一个?

曰:我不是要打做一个,如曰夫道,一而已矣

又曰:“‘其为物不二,则其生物不测,天地圣人皆是一个,如何二得?

51.9心不是一块血肉,凡知觉处便是心,如耳目之知视听,手足之知痛痒,此知觉便是心也。

51.10】以方问曰:先生之说格物,凡《中庸》之慎独集义’‘博约等说,皆为格物之事?

先生曰:非也。格物慎独,即戒惧。至于集义’‘博约功夫只一般,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。

51.11】以方问尊德性一条。

先生曰:“‘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。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,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,是分尊德性’‘道问学作两件。且如今讲习讨论,下许多功夫,无非只是存此心,不失其德性而已。岂有尊德性,只空空去尊,更不去问学?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,更与德性无关涉?如此,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,更学何事!

51.12】问致广大二句。

曰:“‘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,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。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,人不能尽精微,则便为私欲所蔽,有不胜其小者矣。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,则私意不足以蔽之,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,如何广大不致?

又问: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,是事理之精微?

曰: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。

51.13】先生曰:今之论者纷纷异同,皆是性,非性也。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。

51.14】问:声、色、货、利,恐良知亦不能无?

先生曰:固然。但初学用功,却须扫除荡涤,勿使留积,则适然来遇,始不为累,自然顺而应之。良知只在声、色、货、利上用功,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,毫发无蔽,则声、色、货、利之交,无非天则流行矣。

51.15】先生曰:吾与诸公讲致知’‘格物,日日是此,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。诸君听吾言,实去用功,见吾讲一番,自觉长进一番。否则,只作一场话说,虽听之亦何用?

51.16】先生曰: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,常常是感而遂通的。未应不是先,已应不是后

51.17】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,问曰:众曾见否?众曰:见之。复以手指入袖,问曰:众还见否?众曰不见。佛说还未见性。此义未明。

先生曰:手指有见有不见,尔之见性常在。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,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。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。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。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,常闻其所不闻,功夫方有个实落处。久久成熟后,则不须着力,不待防检,而真性自不息矣。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!

51.18】问:先儒谓鸢飞鱼跃,与必有事焉,同一活泼泼地?

先生曰:亦是。天地间活泼泼地,无非此理,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。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。此理非惟不可离,实亦不得而离也。无往而非道,无往而非功夫。

51.19】先生曰:诸公在此,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,时时刻刻,须是一棒一条痕,一掴一掌血,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。若茫茫荡荡度日,譬如一块死肉,打也不知得痛痒,恐终不济事。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,岂不惜哉!

51.20】问:近来妄念也觉少,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,不知此是功夫否?

先生曰:汝且去着实用功,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,久久自会妥帖。若才下得些功,便说效验,何足为恃?

51.21】一友自叹:私意萌时,分明自心知得,只是不能使他即去。

先生曰:你萌时这一知处,便是你的命根。当下即去消磨,便是立命功夫。

51.22夫子说性相近,即孟子说性善,不可专在气质上说。若说气质,如刚与柔对,如何相近得?惟性善则同耳。人生初时,善原是同的,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,习于恶则为刚恶;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,习于恶则为柔恶,便日相远了。

51.23】先生尝语学者曰: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,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。些子能得几多?满眼便昏天黑地了。

又曰:这一念不但是私念,便好的念头,亦着不得些子。如眼中放些金玉屑,眼亦开不得了。

51.24】问:人心与物同体。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,所以谓之同体。若于人便异体了,禽兽草木益远矣,而何谓之同体?先生曰: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,岂但禽兽草木,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,鬼神也与我同体的。

请问。

先生曰:你看这个天地中间,什么是天地的心?

对曰:尝闻人是天地的心。

曰:人又什么教做心?

对曰:只是一个灵明。

可知充天塞地中间,只有这个灵明,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。我的灵明,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。天没有我的灵明,谁去仰他高?地没有我的灵明,谁去俯他深?鬼神没有我的灵明,谁去辨他吉凶灾祥?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,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。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,亦没有我的灵明。如此,便是一气流通的,如何与他间隔得!

又问:天地鬼神万物,千古见在,何没了我的灵明,便俱无了?

曰:今看死的人,他这些精灵游散了,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?

51.25】先生起行征思、田,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。汝中举佛家实相”“幻相之说。

先生曰:有心俱是实,无心俱是幻;无心俱是实,有心俱是幻。

汝中曰:有心俱是实,无心俱是幻,是本体上说功夫。无心俱是实,有心俱是幻,是功夫上说本体。

先生然其言。

洪于是时尚未了达,数年用功,始信本体功夫合一。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,若吾儒指点人处,不必借此立言耳!

51.26】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,退坐于中轩,若有忧色。德洪趋进请问。

先生曰:顷与诸老论及此学,真圆凿方枘。此道坦如道路,世儒往往自加荒塞,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,吾不知其何说也!  

德洪退,谓朋友曰:先生诲人,不择衰朽,仁人悯物之心也。

51.27】先生曰:人生大病,只是一字。为子而傲必不孝,为臣而傲必不忠,为父而傲必不慈,为友而傲必不信。故象与丹朱俱不肖,亦只一字,便结果了此生。诸君常要体此。人心本是天然之理,精精明明,无纤介染着,只是一无我而已,胸中切不可即傲也。古先圣人许多好处,也只是无我而已,无我自能谦。谦者众善之基,傲者众恶之魁。

51.28】又曰:此道至简至易的,亦至精至微的。孔子曰:其如示诸掌乎!且人于掌,何日不见?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,却便不知。即如我良知二字,一讲便明,谁不知得?若欲的见良知,却谁能见得?

问曰:此知恐是无方体的,最难捉摸。

先生曰:良知即是其为道也屡迁,变动不居,周流六虚,上下无常,刚柔相易,不可为典要,惟变所适。此知如何捉摸得?见得透时便是圣人。

51.29】问:孔子曰:回也非助我者也。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?

先生曰:亦是实话。此道本无穷尽,问难愈多,则精微愈显。圣人之言,本自周遍,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,圣人被他一难,发挥得越加精神,若颜子闻一知十,胸中了然,如何得问难?故圣人亦寂然不动,无所发挥,故曰非助。

51.30】邹谦之尝与德洪曰:舒国裳曾持一张纸,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。先生悬笔为书,到至于身,而不知所以养之者,顾而笑曰: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,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?还须诵此以求警?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。